September 11, 2005

譯事牽緣

九五年初,我翻譯了一本叫「天堂之窗」的書,作者是在耶魯醫學院執教的小兒科腫瘤專家柯黛恩(Diane Komp)。去找她的病童,康復出院的幸運兒實在不多。如果以治癒率來評估醫生的成功,柯醫生恐怕有很大的挫折。然而在這看似絕望、黯淡的環境,基督信仰卻投射出道道光芒,映照於病童的經歷。

有個女孩死前看見天使,對母親說:「天使......他們好美啊!媽咪,你看見了嗎?你聽見他們唱歌嗎?我從來沒聽過這麼好聽的歌!」

一個男孩看見自己在花園中與耶穌同行。

一個母親看見神將自己罹患絕症的兒子抱在懷中。

同患癌症的一對雙胞胎猜想耶穌在天上開不開校車。

引人的故事與作者深情的筆意,使得我欲罷不能,日夜坐在電腦前,給牽引著,思索遣詞造句,深深沉浸在書中的天地。半個月,我譯完了「天堂之窗」。最叫我震撼的是作者對摩利亞山的詮釋。那不僅是舊約裏的一座山。其實有無數的「亞伯拉罕」與「以撒」,世世代代,攀登那座信心的山峰。有的如舊約的亞伯拉罕與以撒,二人一同安然下山,有的卻孑然一身下山。摩利亞山的另一個結局:一如馬利亞上了各各他山,卻獨自一人下來。今天在我身邊可有這種結局上演?

那年到好友長樂牧養的石牌信友堂講道,我與會眾分享了摩利亞山的另一結局,馬利亞隻身下加略山的結局。會後,一位叫黃萬華的中年婦女,淚流滿面地走過來告訴我,她上了摩利亞山,而且是一個人下來的!在人群逐漸散去的會堂,兩人不禁抱頭飲泣,哭生命之無常、哭生命之委屈。

黃媽媽的經歷我略有所聞,知道她的獨生女在維也納留學之際,患了骨癌過世。不過,女兒也像「天堂之窗」裏的病童,經歷了異夢與奇事,不但自己信主,父母也接受了主。但是我想知道的更多;我想把它寫下來。九五年春天的一個下午,我拿著錄音機到了黃家。我知道,我的確遇見了上過摩利亞山的人。「天堂之窗」裏的奇妙故事,就在我身邊。後來,完成這篇採訪的是郭秀娟,刊登於年前十二月份,題為「維也納的春天」。為著自己下不了筆寫好這篇文章有些歉疚,但是也很高興,因為秀娟寫得實在好。

不過,從訪談的那一天起,我與黃伯伯、黃媽媽成了忘年之交。也曾陪他們一起去「看女兒」。在三芝的山頭上,聽黃伯伯禱告,稱他的女兒是一粒麥子,不禁為之動容。

「天堂之窗」與黃伯伯、黃媽媽的故事向我開了苦難的一扇窗。

之後,我提筆譯「愛兒輓歌」。耶魯神學院教授伍斯特福(Nicholas Wolterstorff)的兒子艾力去奧地利登山不慎跌落身亡。才華洋溢、心細如絲的二十五歲的大男孩。一失足,竟成了父母心頭永遠的痛。困惑。疑難。信心。作者將他的複雜的心情片斷記錄了下來。

為什麼人總是失去才想到珍惜?

對故去的親人所懷的悔意怎麼辦?

難道是神晃動了那座山,讓艾力摔落身亡,為了叫在世的親人汲取教訓?!

一本薄薄的書,卻花了五六個月的時間。當時在香港的編輯工作固然繁忙,不過更沉重的是散發於書中那股濃烈的天問之情。每每譯完一段,就有無以為繼的感覺。畢竟,那是生命換來的字句啊!

窺視苦難的窗口,再開了一扇。

今年夏天,黃媽媽邀我去奧地利。我不加思索地答應了。其實那時候並沒想過去歐洲。那裏的輝煌文明、藝術傑作雖然精采,但是自己心許的是非西方藝術,還去主修了馬雅藝術史,也鍾情於大洋洲、非洲、南美的藝術。嚮往的是非洲大陸、安底斯山脈。還沒想過要往「文明」的歐洲看看。那麼,何以奧地利呢?

因為倍蒂(黃媽媽的女兒)與「愛兒輓歌」中的兒子都是在奧地利離開世間,所以我想要去看一看。這是黃媽媽對別人說的。聽了有給說中的驚異不已。真是這樣,自己從沒有將這兩件事連接起來,但是別人一語道破,我也同意。不知不覺,奧地利逐漸浮現於我的心靈風景中,揮之不去。給香港的朋友電子郵件上這麼寫著。

於黃媽媽,維也納是個千頭萬緒、悲喜交集的城市;是女兒失去生命,她自己重得生命的城市。飛機著陸的那一剎那,她不禁揮淚;觸景生情,她也不禁再次問那千古懸疑的問題。艾力的父母呢?奧地利也是令他們情怯之地吧?

他們重遊了傷心地嗎?當機身著陸,他們也會在維也納,我走過倍蒂走過的石子路,坐過倍蒂坐過的咖啡店,看過倍蒂看過的噴泉與石雕。火車行經青蔥的阿爾卑斯山,如地氈的草原鑲嵌著一座座童話般的農莊。而艾力失足的那座山在哪裏呢?那是個冬天。不是我眼前溫馨的山。艾力的山是冷酷、肅殺、白雪紛飛的山。

兩個年輕、激越的生命,各處一地,夢想不同,互不相識,卻在我的生命天空裏交會,予我奇妙牽引。

拾起了D. A. Carson的「How Long, O Lord?-Reflections on Suffering and Evil」待改的譯稿。不知下一扇的窗外是什麼風景?

由 shyu 發表於 September 11, 2005 04:30 PM

迴響

重讀這篇文章,眼眶有點濕潤
對於身處苦難的人,我們該說什麼安慰的話呢?

Posted by: 羅珊 發表於 September 18, 2005 12:46 AM

我想有些時候,我們的presence,像約伯朋友沒有開口之前那樣,就是最好的安慰了.一開口,反而會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...

Posted by: hapiru 發表於 September 19, 2005 07:08 PM

說真的,這問題,問了自己這麼多年,到現在還是覺得:「無解」。即使知道,無語,陪伴,已經是最多,可是,那種過程中的矛盾心情,依舊不會徹底消解。不管是對對方,或者是對自己。

如果要說幾年之間有什麼「長進」的話,大概就是,慢慢比較能體會,無解,有時候就是一種答案。一如上帝對約伯所提問之回答。

Posted by: 雨漣 發表於 September 20, 2005 12:23 AM

最近才知道一個朋友跟好人姊姊罹患相同的病症
本來想問好人姊姊,不過看到她生病,就不忍心問了

謝謝哈屁跟雨漣的提醒,把這個複雜的問題變簡單了
希望下次有機會再跟她聊能更有智慧一些

Posted by: 羅珊 發表於 September 21, 2005 01:28 AM

There is a time to say nothing.
Your words can't dispel a fog,
but your presence can warm it.
There are always many times to say nothing,and just to be with someone.

Posted by: bear 發表於 November 1, 2005 12:17 PM

這是小熊小姐自己的句子嗎?
寫得真好

Posted by: 羅珊 發表於 November 9, 2005 08:09 PM

這是某次想事情有感而發,
用簡單的英文寫下來的句子.

Posted by: 也有無言之時的安靜小熊: ) 發表於 November 10, 2005 12:54 AM

黃伯伯黃媽媽於女兒離開十年後,舉行了紀念禮拜,並出了一本特刊,「譯事牽緣」也收錄其中,不過我增添了補記如下:

知道倍蒂的故事以後,我跟自己作了個約定:以後受邀去
教會講道,第一篇我一定要講「摩利亞山」,因為「普天
之下,無論在什麼地方傳福音,也要述說這女人所做的,
以為記念。」(可14:9 )我也看見,每每作倍蒂的見
證,總會看見台下的眼睛泛出淚光,果真是落地的麥子
不死,繼續耕耘心田、撒種,甚而結出纍纍的豐盈果實。

與黃媽媽去維也納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。還記得在阿諾
的故鄉格拉茲 (Gratz) 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,我們在
住處默默聽黃媽媽訴說失去女兒的痛是如何依然椎心,
自己對於生命的苦難是如何依然困惑不解。然而,我也
記得另一個陽光溫柔的早上,我們坐在維也納太子宮前,
黃媽媽與倍蒂曾經坐過的長椅上。黃媽突然很驚訝卻平
靜地說:好奇怪,雖然懷念女兒,但只是想念,並沒有
痛楚。回頭將這兩個早上串連起來,正拼湊出所有神兒
女的掙扎與起落:我們時而在幽谷裡無語問天,時而在
峰頂開懷高歌;但是,至終還是繼續邁步向前,無視於
路途艱險,直到終點,在永恆的天光雲影裡與久別的至
愛再續先前未盡的話題。

原載於《校園》1997,9、10月
修訂於2001,7,23倍蒂暫離十年後

Posted by: hapiru 發表於 November 11, 2005 01:03 AM

這段補記的第二段,可以借我放在我的部落格嗎?:)

Posted by: 羅珊 發表於 November 11, 2005 08:47 PM

啊,羅珊也有部落格?
趕快招供,在哪裡?^^
也歡迎轉載^^

Posted by: hapiru 發表於 November 11, 2005 10:15 PM

謝謝囉

請點選我的名字:)

Posted by: 羅珊 發表於 November 11, 2005 10:33 PM